桃山 作品

正文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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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愛繪畫,三歲起筆,七歲所作丹青令京城妙手駐足稱奇。

小娘卑躬屈膝隻求為我謀得學畫的機會,卻被設計受辱,含恨自縊。

後來,我抱著小孃的畫像凍死在寒冷的冬夜。

再睜眼,卻看見她跪在將我構陷致死的那對母女麵前。

1

「滾出去!就當我洛家從冇有過你這個女兒!」

洛府門口,下人按著我不讓我向前。

我朝著父親所在的方向掙紮著,他卻一把將我推倒在地,甩手丟下一個單薄的包袱。

一旁,洛悠蘭扯著袖口,目光幽幽地看著我。

她的母親宋氏握著父親的手臂佯裝阻攔,眼裡儘是計謀得逞的快意。

「父親!不是女兒的主意,真的不是啊!」

我伏在落了雪的台階上,額頭磕出了血,哭聲震徹盛京寒冷的夜。

「禍到臨頭,還不知錯,真是無藥可醫!」

他們三人轉身毫不留情地離去,我望著父親的背影伸出顫抖的手。

砰的一聲,府門關上,冬月寒冷的深夜裡,京城的街頭彷彿隻剩我一個人。

我從雪地裡扒出那個包袱,裡麵放著我小孃的畫像和她留下為數不多的一些首飾。

今夜宴席上,宋氏設計讓我偽造的畫像終是冇有騙過禮部尚書的眼睛。

於是,眾目睽睽之下,憑著她那顛倒黑白的手段,洛家的欺君之罪全部落在我的身上,一盆臟水猝不及防淋下來。

方纔的宴會有多人聲鼎沸,此刻我的境況就有多寂寥。

我抱緊懷裡小孃的畫像,踩在濕滑漆黑的路麵上,迎著寒風朝城外走著,雙手雙腳全無知覺,髮絲間沾滿白雪,腦袋有些發矇。

連機械挪動步子的力氣也冇有了,腿一打彎,倒在地上。

漫天的雪花迷濛了我的雙眼。

氣若遊絲時,我在夜空裡看見小孃的麵龐,她含笑看著我,像從前一樣。

小娘,如果下輩子還能做您的女兒,我不會讓您這麼苦了。

2

「求您了,夫人。

怎麼又聽到了小孃的聲音?

發現自己坐在地上,我撲了撲身上的灰塵,朝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。

我躲在方纔靠著的那根大柱子後麵,看到花園裡的情形,瞪大了雙眼。

年少時,洛悠蘭一貫喜歡在小花園裡練琴,宋氏就在每天下午的這個時刻,格外疼惜地給她準備好茶水糕點,屏退下人,為她營造一個舒服的小天地。

而現在,她就如往常一樣坐在琴邊,雙手托腮,事不關己地看著另一邊。

那裡,我小娘正跪在她母親宋氏的麵前。

小娘出身平凡,卻生得格外好看,洛府仆從裡的老人有時都感慨,孟小娘是天眷的一副好顏色,十幾年都不見蒼老。

幼時父親常來小娘房裡,偶然碰見他講情話,我聽見他說,琴娘之姿,皎若秋月。

可小娘從未自恃貌美而出頭爭寵,她天性嫻靜,不過每日看些詩畫、做做女紅,偶爾寫些詩念給我聽,縱然是朵嬌妍的花,根係也已經紮在了這深宅裡。

即便如此,她卻仍被主母視作眼中釘,不是剋扣例銀,便是在父親麵前上眼藥,還攔阻她給孃家人寫信。

小娘性子直,不喜與人爭辯,卻願意卑躬屈膝,隻求為我謀得方寸自由的天地。

我依稀想起,這一日,她囑咐我在房裡好好待著,自己卻來求宋氏將我送進榮和畫院學畫。

「瓊疏那丫頭先天不足,能撫養成人便不錯了,能有什麼大造化?」

宋氏垂眸,悠然地喝了口茶水,不屑地說。

小娘麵上仍是一副淡然的樣子,可手心緊緊攥著,都有些顫抖。

「瓊疏語遲,也難保不是早慧的象征。

她看一眼旁邊的洛悠蘭。

「嫡小姐的尊榮我們享受不起,隻領她去弘文館走上一趟也不成麼?」

「畫呢?我瞧瞧,一個黃毛丫頭,什麼樣的水準能讓你自信能引得榮和畫院的畫師主動收徒。

宋氏不緊不慢地把畫展開,右手拈了一塊茶點要送入口中,似乎已經做好了看一眼就丟到一邊的準備,動作卻在看到畫之後生生頓住。

「這竟是小妹所作?」

洛悠蘭忽然起身跑過來,尖銳的指甲刺破了畫紙。

洛悠蘭驚呼一聲,自知犯錯,往宋氏身後躲著,卻還撒嬌似的拉著她母親的手,並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。

小娘跪久了腿都有些僵,穩著身子站起來要護住我的畫,看到上麵的破洞又生生停住。

竟又要跪下。

我清楚得很,依小孃的性子,她是想將錯就錯。

畢竟洛悠蘭毀畫在先,她們母女二人理虧,正有了由頭送我去畫院。

「小娘——」

我衝過去拉住她的手,阻止她的動作。

「小娘,我們回去吧。

她拉著我的手,搖了搖頭,杏眼微彎,裡麪包裹著微微的苦澀。

我抬頭看那對母女一眼,宋氏眼裡明晃晃的得意,完全看不出半分歉疚。

「小娘,我要憑本事博得師父的青睞,求來的我不要。

我目光一錯不錯,堅定地看著她。

「嗬,有點骨氣,可惜用錯了地方。

宋氏冷笑一聲,隨手把畫丟到地上。

「如此天賦異稟,再畫一幅新的吧。

3

入夜,我輾轉反側睡不安生。

小娘又回到我身邊,明明是天大的好事,可我總覺得這就像夢一場。

我去了她的房裡,屋內燈都熄了,可床上空空蕩蕩,反而從門口傳來聲響。

藉著月光,我看見小娘還穿著白日的那身衣裳,手裡拿著卷軸似的物件。

是我的畫,上麵還沾著泥土,小娘白皙的指間也多了些臟汙的痕跡。

難怪,這幅梨花圖是我最喜歡的畫,送給小娘後我本以為她會掛在房內,卻再也冇見到過。

後來問起畫的下落時,小娘也總是顧左右而言他,不讓我看。

我還以為是小娘不喜歡,暗自懊惱了好一陣子。

想到前世小孃的結局,我目光沉了沉。

京城的世家們若想送自己的孩子去學詩書畫藝,首選的必然是榮和畫院,那裡有全京城最好的宮廷畫師。

但如果想學些彆的,便不能去官家的地盤,而要去敦化坊。

這個教坊魚龍混雜,但卻不乏有真本事的人。

當初我去了榮和畫院,卻並不喜歡那邊的畫藝與風格,便跟小娘抱怨了幾句。

結果她獨自一人去了敦化坊為我尋郎清然畫師。

宋氏允了她出府,表麵上的大度放任其實是故意設計。

畢竟她冇有料到我真能得到皇家畫院的畫師誇讚,引得父親越發頻繁地來偏院看我。

那時小娘已經有了一月的身孕,卻在敦化坊旁邊的小巷子裡被關了一天一夜。

回府之後,有宋氏在一旁添油加醋,這一天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,小娘有理也說不清。

我第二日從畫院回府之後,剛踏進院子裡,看見的就是房梁上懸著的麵色發白的屍體。

宋氏假惺惺地提議將我過繼到她的房裡,我那時不知實情,一味流淚,心裡隻有再也見不到小孃的難過,搖著頭拒絕。

4

小娘不能隨意出府,我倒冇有那麼多禁忌。

府裡有繪畫的用具,但小娘又拿出自己的月銀,吩咐下人買了些更好的材料。

早上,我又畫了一幅丹青。

我把畫裝在匣子裡,去了敦化坊。

敦化坊在盛京城最繁榮的西市上,居於最好的地段,人來人往,絡繹不絕,本身是個樂坊,隻是坊主極善經營,於是便越做越大。

而在這偌大的敦化坊內,便有一間小樓,樓裡有許多千奇百怪的民間畫師。

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郎清然。

據說他天資聰穎,年少出家,在南駝山學道十年,其人有仙風道骨之姿,其畫卻格外不拘,千奇百怪。

他憑藉一組大夏百鬼圖贏得盛名,許多見慣了宮廷風格畫作的钜富貴胄都有一顆獵奇之心,紛紛重金求畫。

他卻不為五鬥米折腰,從來隨心所欲。

因之聲譽更佳。

「你想拜我為師?」

郎清然年紀已有四五十歲,氣質格外出塵,卻性子溫和,笑眼看人時總讓你有種錯覺,彷彿他就是個相熟的老友。

「就憑這一幅畫嗎?」

他把畫匣放在一邊,朝我走近,微微彎下腰。

「小姑娘,你家裡人呢?」

他眼裡的探究溢於言表。

據我所知,前世,他在名氣更盛的時候突然消失,有人花大價錢尋他,找上敦化坊的坊主,依然冇有訊息。

況且他作畫的風格很難學其精髓,想必,這樣隨性的人自然不會輕易收徒。

「盛京城裡有人傳聞,郎畫師不僅畫技特異,還有勘破天機之術。

七八歲的孩童,眼眸澄澈,卻也黑得幽深,我直直地看著他。

「不知可否幫小女看看,我這因畫而死,又因畫而生的命數——可有破解之法。

郎清然似乎有一瞬間被我鎮住,愣了一下,眼裡的光晃了晃。

三三兩兩的畫師從門口進來,閒散聊著天繞過我們朝樓上去。

郎清然慢慢站直了身體,像是第一次正視我。

第二日,郎清然同意了我的拜師請求,小娘尋了個小廝同我一起,帶足了拜師禮。

「你可要想清楚了,世人皆說我的畫奇詭莫測,日後可彆被嚇哭。

郎清然在一旁將新的狼毫筆浸水化開,見我過來,頭也冇抬。

我清楚他不是瞎掰騙小孩的,雖然受京城市民喜好影響,除了那組成名作,他最受喜愛的是那些市井風俗畫,但他最擅長的無疑是色彩豐富、畫風大膽的鬼怪圖。

「師父大可放心教授。

我笑著甜甜應他,他倒莫名抬頭瞥了我一眼。

「怪事,這丫頭,怎麼和昨天不像是同一個人了。

5

敦化坊的畫樓每年末會有特彆展出。

每年這個日子,原本熱鬨的坊市更加被人圍得水泄不通。

不僅有平民百姓,還有達官貴人,有人對著某幅畫高談闊論一番,若是評點到位,不僅能體現自己不俗的藝術品味,說不定還能得人賞識,在臨近春節的盛京城出一陣子的風頭。

這數月以來,我每日都往敦化坊跑,雷打不動。

前世在榮和畫院,那是個更看重出身的地方,畫師們更關心自己的畫作與官途,學徒們偶爾的靈光一閃在他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。

跟郎清然學畫,原本是帶著特殊目的而來,卻好像讓我找回了從前被人不屑一顧的理想與抱負。

也許人就是這樣,無論身在何種境地,期盼的、喜愛的事物總歸難以忘懷。

我有些感激命運的陰差陽錯。

宋氏那邊得了訊息,倒是冇有過來為難敲打我小娘。

我本還疑惑,後來聽小娘說,是洛悠蘭不知怎的發狠練琴,反而傷了手指,宋氏正在給她尋郎中看手。

「把你那幅畫拿出來。

我落筆的手腕一下子像被定住。

「師父在說什麼?」

不知為何,他一問我就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幅畫。

小娘忌日那夜,我將自己關在房間裡。

淚水早已流乾,我隻是不停地揮筆、塗抹,似乎這樣才能將心裡的痛楚減輕半分。

哪怕這一世小娘安然無恙,我依然忘不掉前世的夢魘。

那幅畫,我自己都不敢再看。

猜不透郎清然的意圖,我佯裝不解。

「憑你那尋常的小伎倆,可搏不來蕭大人的青眼。

他眼裡帶著明晃晃的笑意,好像已經將我看透。

於是,我那幅張揚而攝人的丹青被掛在畫樓大堂入口的位置,不算是很顯眼的地方,我悄悄鬆了口氣。

郎清然看見我的樣子,打趣地笑了聲。

「出息。

這幅畫中的物體近乎無骨,線條結構嶙峋,靠色層渲染鋪陳,這是與京城盛行的畫風截然相悖的風格。

我心中冇底,展出那日天還未亮就爬起來跑到畫樓觀摩,看著懸於牆壁的畫幅,我的心怦怦直跳。

我躲在二樓平日作畫的小間裡,拿起筆又放下,總是靜不下心來,冇幾刻就要出去看看。

夜幕降下時,我想見的人總算來了。

「師父怎麼知道尚書大人會因為這樣的畫而駐足?」

郎清然除了教我學畫之外完全冇有師父的樣子,整日冇個正形,現下正和我一起蹲在攔廊後麵,從縫隙裡偷偷看下方的動靜。

「那你是如何得知的?」

「我是因為……」

我剛要順嘴迴應,忽然瞪大了眼睛。

「我哪裡說過我知道的!」

差點講漏嘴,前世在畫院,我一不小心聽了一耳朵八卦。

說禮部尚書的髮妻死前得了瘋病,把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的房子裡,也不點燈,就藉著窗戶透過的一點光,整日整夜畫著駭人的東西。

郎清然得逞一般笑著,我正想著怎麼找回場子,他拍了拍我。

「來人了,去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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