竊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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坊間傳言,京城有雙姝,婉寧與玉蓉。
一朝花開,兩朵名花齊落蔣國公府。
沈玉蓉是十裡紅妝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。
而我,許婉寧,則是一抬小轎子趁夜抬進後院的世子寵妾。
身份懸殊,有如鴻溝。
可沈玉蓉說,她嫉妒我,她寧舍王權富貴,隻求與世子夫妻恩愛,兩心相許。
我笑了笑,既如此,那便換一換吧。
1
逼仄、昏暗的偏屋裡,隻有一盞發著幽幽火光的油燈放在桌角,將屋中三人罩在隱隱的亮光中。
屋外大雨不停,偶有雨滴從破瓦之處滲落,砸在地麵上,濺起一窩泥塵.
桌腳處繡著並蒂蓮的繡鞋往後縮了縮,避開這些散著泥腥味的塵土。
鼠婆縮在椅子上,翻著發黃的眼珠子打量眼前穿著富貴打扮不凡的女人。
女人戴著麵紗,讓人看不清長相,隻是舉手投足間讓人難以忽視她周身的富貴氣質。
“啪!”的一聲,一遝銀票重重丟到桌上,女人身後伺候的婆子端著下巴開口:
“鼠婆,這些是定金,事成之後,我家夫人還有重賞!”
桌後滿臉褶子的鼠婆目光落在那一遝銀票之上,又掀起眼皮仔細看了看坐在桌前的女人,尖細的聲音如同從喉嚨裡擠出來,尖銳刺耳:
“夫人求什麼?”
女人眼睛一亮,期期艾艾的道:
“夫妻恩愛,兩不相疑。
”
鼠婆眯著細長的眼睛,她活得太久了,見過太多飽受求不得之苦的人。
而女子所求,不過夫妻恩愛、家宅和睦、子女出息。
鼠婆伸出乾枯如鬆枝的手,咻的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,渾濁的眼珠裡懸著一絲精光,掰開女人的掌心仔細瞧著。
半晌,將女人的手丟開,連同桌上的銀票推了過去,搖了搖頭:
“成不了。
”
說完合上鬆垮的眼皮,臉上明晃晃的寫著做不成,客人自便。
女人聞言,身子微微發顫,下意識的回頭去看站在她身後的婆子。
“鼠婆!我家夫人有錢!”
“做不成就是做不成。
”
鼠婆的聲音無波無瀾,語氣中的篤定不容置疑。
有錢又如何?
這世上,多的是有錢也做不成的事。
雨勢漸大,狂風颳得屋外的樹枝劈啪落地,桌邊的三人一時陷入僵持。
“砰!”一直緊閉的房門忽然被大風吹開,大風裹著雨絲吹進屋中,角落的燭火搖搖欲墜。
女人一驚,彷彿回過神來一般,扯著婆子的袖子急急起身,眼中含淚轉身離開。
“吱呀!”
關門聲響起,屋內陷入寂靜,隻有屋外的雨聲不停。
鼠婆的視線一掃,我抬腳從床簾後走出來,看著桌上的銀票,笑了:
“鼠婆,我家夫人所求不過夫君之寵,這你也做不到?”
那隻求夫君寵愛的女子,不是彆人,正是蔣國公府的當家夫人,我的頂頭主母,沈玉蓉。
說來可笑,名門貴女侯府主母所求,竟隻是夫君之愛?
縮在暗影裡的鼠婆閉眼不言,若不是胸前尚有起伏,我都要懷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已老死過去。
我走到圓桌前坐下,將手心攤開置於她麵前,細膩瑩白的皮膚襯得老舊的桌麵更加油亮泛黃:
“鼠婆,你看看我,可行?”
對麵微闔的眼皮掀開一條縫,黑豆一般的眼珠盯著我的掌心,不過一息,縮在椅子中的人直起了身子,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饒有興味的笑:
“你所求,又是何物?”
“又以何物置換?”
我用錦帕將指尖不小心沾到的雨水仔細擦拭乾淨,眉眼含笑對上鼠婆疑惑的視線,輕聲道:
“我要剛剛那位夫人,心願得償。
”
驚雷炸起,一道閃電劃過雨夜,屋中一時亮白如晝,鼠婆黑瘦的臉上平添了兩分驚詫。
2
攬月閣。
伺候我的水碧等在院中,見我走近,她小跑過來:
“婉姨娘,世子爺今兒回府了。
”
婉姨娘。
昔日禮部侍郎之女許婉寧,果真如相國寺的高僧所言,骨輕福薄,成了低賤的妾室。
若母親泉下有知,會不會後悔曾悉心教導我執掌中饋、管理庶務?
我點了點頭,今日是初一,蔣樾回府定是要宿在錦繡院的。
可是,我頓了頓,朝水碧道:
“去把我的香燃上。
”
妾室的本分不就是爭寵麼?
水碧得令,腳步輕快的往屋中去。
主子得寵,伺候的下人日子也好過。
我站在院中,遠遠看著正院處的熱鬨,漸已入秋,樹上的蟬鳴聲竟愈發尖銳嘹亮了。
初一這夜,世子冇有陪在沈玉蓉身邊,破天荒的宿在了攬月閣。
聽水碧說,錦繡院的燈亮了一夜,沈玉蓉對也鏡枯坐了一夜。
大理寺卿嫡女沈玉容,忠臣之後,秀外慧中、溫婉賢淑,她才真是京中高門夫人心中理想的兒媳人選。
可沈氏生於世家長於世家,身上卻冇有半點世家大婦的氣度,庶務不管子女不教,一門心思全掛在世子身上,每日和妾室彆苗頭。
說難聽點,就是太過於矯揉造作,妾室爭寵是為了生存,而她一個明媒正娶的正妻,居然一心沉溺於情愛,竟令掌家之權旁落。
蔣樾一妻二妾,膝下卻隻有一子一女,且都是沈氏所出。
世子起身時我還斜倚在榻上,長身玉立的人站在寢屋中任由伺候的丫鬟替他穿衣,回頭瞧見我,曖昧不清的道:
“堆枕烏雲墮翠翹。
婉兒,爺如今瞧你,實是更添春嬌。
”
我含羞嗔了他一眼,雙頰緋紅轉過身去不再看他,隻留給他一個白膩光潔引人遐想的肩頸。
蔣樾似是很滿意我的反應,笑著說夜裡再來陪我,神清氣爽的出了攬月閣的門。
我從榻上坐起,嘴角的笑意尚在,隻是不落眼底半分。
妾命之言在外,即便我出生高貴端莊賢淑,京中也無好人家求娶。
朝代更迭,總有人看不清形勢站錯隊,新皇登基,父親作為廢太子一黨,昔日的權臣高官禮部侍郎許家,一朝傾覆。
我再也不是高門貴女,反成了罪臣之女。
明珠一朝落入泥潭,多的是想踩一腳的人,我被人從獄中撈了出來送入蔣國公府,成了世子蔣樾的妾室。
命運兜兜轉轉,還是走向了它既定的方向。
沈氏身邊的劉嬤嬤沉著臉走進來,見我還歪在榻上,眼底的不屑與厭惡毫不掩飾:
“給她喝下去。
”
跟在她身後的小丫鬟端著碗黑漆漆的湯藥進來,我瞭然,順從的伸手接過,一滴不撒的全部喝下。
避子湯。
沈玉蓉無法阻攔世子宿在妾室房中,隻能一碗碗避子湯給妾室灌下,不讓妾室生下庶子。
我一碗不落的喝了兩年,湯藥寒涼,每到月事,總要疼暈過去幾次。
但沒關係,很快疼的那個人就不是我了。
3
整整半月,蔣樾流連攬月閣,再未踏入其他院子半步。
沈玉蓉日日對著後院的蓮池垂淚,念些酸詩爛詞,望月自憐。
還不夠,我還得給她添一把火,一把能將她腦中僅存的理智全部燃燒殆儘的烈火。
八月十五,闔家夜宴。
因著蔣樾領了去渭南治水的政務,故而十五夜宴辦得很是熱鬨。
妾室是冇資格出現在家宴上的,我坐在院中,新釀的梨花白甜滋滋的,一杯接一杯,不小心竟飲多了。
前院我去不得,彆處我還去不得嗎?
水碧要跟著我,被我喝止了,自顧提著酒壺去了後院蓮池。
漸漸的,酒意上頭,月色朦朧,心念起,我喝完最後一杯梨花白,隨月色起舞。
裙裾飛揚,我腳步虛浮,竟不小心踩住了裙邊,直直往後跌去。
意想中的痛楚並未傳來,我順勢落入一個熟悉的懷中,帶著微微酒意。
擁我入懷的人將我打橫抱起,大步離開。
我莞爾一笑,尋了個舒服的位置縮著。
“世子!”
身後有淒然的聲音傳來,抱我的人腳步一頓,側頭吩咐丫鬟婆子:
“送夫人回錦繡院,好好照料著。
”
說完,蔣樾抱著我抬腳欲走,我偏頭看向月光下的沈玉蓉,一身綠衣素雅可人,雙眼含淚死死盯著蔣樾的背影:
“世子,今夜十五......”
蔣樾已在攬月閣宿了十四日,若十五再去,便是明晃晃的打沈玉蓉的臉。
沈玉蓉麵上淒然,死死咬著下唇,傷心欲絕卻又倔強的不肯讓淚落下,真真是我見猶憐。
可若今日蔣樾不去攬月閣,那不白費了我這半天的功夫了嗎?
我伸出雙手環住蔣樾的腰,雙眸微睜,嬌聲呢喃:
“樾郎......”
蔣樾低頭看我,眼中的欲色憑添,不再遲疑,抱著我大步往攬月閣去,嗬斥道:
“送夫人回去!”
沈玉蓉伶仃站在蓮池邊上,眼睜睜看著蔣樾抱著我遠去,四目相對,她雙眼赤紅,恨恨的盯著我。
我看著她,嘴角嗜著抹得意的笑,無聲對她道:
“真可憐。
”
4
卯時三刻,我依著規矩前往錦繡院請安。
才邁進屋中,一隻青玉茶杯突然的從我臉側飛過,啪的一聲碎在我裙下。
我嚇了一跳,下意識的往屋中看去。
沈玉蓉端坐梳妝檯前,身上穿的還是昨夜的衣裙,連髮飾也不曾拆下,整個人消瘦孱弱,看起來十分憔悴。
見到我,她回過神來,雙眼赤紅:
“許婉寧,你很得意是不是?”
我心下覺得好笑,妾室,一個玩意兒罷了,縱是多得家主兩分寵愛,又有什麼值得得意的。
沈玉蓉想不通,我卻想得明白,家主的寵愛於我而言是立命的根本,可對於明媒正娶的正室來說,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罷了。
有則珍之,無亦不可。
我看向鏡中那張蒼白的臉,身上理了理領口,曖昧的紅痕顯露出來,直直落入沈玉蓉眼中。
“回夫人,世子偏愛,妾身不甚惶恐。
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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